惡之華 庸俗難耐仍要努力不懈的生活下去

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在其著作惡之華中提到:『每天,我們都逐步向地獄墜落,穿過臭不可聞的黑暗也毫不心驚膽顫。』人類氣質中的反常性、反叛性的因素是惡之華作品中反覆被提及的觀點。

押見修造取惡之華之名作為本作的標題,恰巧隱喻青少年為迎合融入現實社會(家庭、學校、職場)的團體生活,所被壓抑、隱藏、偽善的自我黑暗內心,直到終將妥協墮入自己曾經鄙視、不屑、不滿的現世泥濘、充滿臭蟲的現世裡,慢慢長大後才發覺到,沒有平凡無奇又惺惺作態的惡之花的另一邊,其實根本不存在這個世界上時,歷經這一路與現實銜接碰撞與成長的過程,青少年們就真正意義上才成為活在充滿灰色地帶的大人。所有人皆有身揹原罪,所有人皆人間失格,但我們仍要滿懷希望找到自己最重要的事物,努力不懈的生活下去。

在團體生活下所呈現的自己,和真實的自我不一致,彼此之間的差異在日積月累之下,在現行體制社會中將會衍生諸多的精神疲憊與心理問題,孕育而生遍布滿地裝腔作勢、庸俗難耐的惡之花環境。如何讓自己從視而不見,直到自我誠實提問而具備能力去目睹問題、從自我自命不凡到理解接受自我僅是內涵眾多陰暗面的一個平庸空殼,無力從孕育出普世價值的惡之花糞土環境掙脫而獨立存在,在生命中努力尋求能看見真實本我的靈魂伴侶的哲學命題,可謂惡之華這部作品中的核心命題與神髓。

而押見修造向來非常擅長專精操控人性的黑暗元素於作品之中,變態是一個非常吸引他的問題,也是他根據自我生命經驗對所有讀者的提問,那就是『對自己而言,何謂變態?』這樣非一般常態的精神狀態,背後是隱藏著怎樣的背景與環境才會孕育出這些離群的特徵值,是作者透過一系列的作品創作對讀者的大哉問。或許有許多讀者認為觀覽他的作品時無法融入角色、劇本電波頻率不合、這傢伙到底嗑了什麼都給我來一點等詼諧式的疑惑,普遍大眾的評論批評皆鎖定在作品中著墨那麼多變態行為的意義何在,這不就是中二病甚至中二癌在無病呻吟嘛

但是對我而言押見作品高招的地方就在於,變態行為本身並非作者手指欲指方向,但是大家都在爭論手指本身,其實他所有作品欲指的明月方向都是:『到底是什麼東西造就出這些變態?』變態的形塑過程是緩慢無聲的無力掙扎,而你我可能在日常生活中對這樣的形塑過程視若無睹、習以為常甚至自我安慰這些都是無可奈何,漸漸地大家放任、視而不見的態度逐漸塑造出變態,而當事件發生時我們才會短暫驚醒數秒提問,這個人到底怎麼了,他是不是泯滅人性、天生的惡魔?

從早期的漂流網咖、惡之華、我在麻美體內、HAPPINESS到目前連載中的血之轍及歡迎回來愛麗絲,這些作品中已經出現多少我們在現實社會中,會毫不猶豫指認為「變態」的角色。漂流網咖土岐的幻想、惡之華春日、佐伯、仲村的逃避行為、麻美的雙重人格、HAPPINESS邪教殺人魔教主、血之轍的毒親媽媽與飽受折磨的靜一、歡迎回來愛麗絲不想當男人的小惠,在在都突顯中作者對於掌握這些主角在故事環境背景下掙扎與痛苦的要素,用以塑造出人物立體感的手法可以說是爐火純青、非常到位,這種反倫理與反人性常態要素的細節捕捉,讓我感覺就像陰暗版本的新海城。 

押見的作品中不會強烈直白的說明與現實接軌不順利的角色完整的遭遇背景與故事脈絡,僅是輕描淡寫地畫出該角色不曾發自內心感受到被他人真實理解的痛苦,這樣的痛苦無論小孩、青少年到成人皆無法避免,為了要找尋他人的認同與理解,實際上必須付出複雜人際關係系統或體制內相對應的代價,例如迎合領袖、隱藏弱點、封閉自我的真實期望等。押見修造在訪談中也曾提到,惡之華創造宗旨是希望讀者能找到只屬於自己價值觀的成長故事,我們大家都是從小學生(什麼也沒在想),青春期(黑暗的時期)直到大人(懂道理並解開自我意識之鎖)的成長途徑,基本上青春期的起點很容易判斷,但是終點卻很難判斷,自我意識停留在青春期的大人也很多,不管你喜歡與否,起點都會自己來臨,然而終點卻不會,必須要自己找到終點才行。

對大部分的青少年而言,逃避雖然很可恥,但是這種外人無法理解的自我保護機制卻很有效,每個人逃避的方式根據個性而不同,只是逃避的方式如果偏差過度,就如同惡之華故事中前段的三個主要角色春日、仲村與佐伯一樣,失之毫里差之千里,在自我價值認同、妥協的道路上就會佈滿錯誤與荊棘傷痕,付出沉重的代價後方能邁向成年大人階段的領域。

在惡之華的故事中,春日生活在一個普通平凡的家庭,從小受到父親閱讀習慣的影響,他自認比起同齡的國中同學讀了更多艱澀難懂的書,班上的同學根本沒有理解文學的慧根,那群人每一個都跟愚蠢、無知又邋遢的海狗沒兩樣,春日逃避的方式是依賴閱讀書籍,建立自己高人一等的價值觀,內向的個性導致沒有積極與同學往來的人際關係,放學後混在一起的同學感覺都既無知又低俗,只是一群無聊又顯露原始性慾望的同學。

春日在故事開頭提到好想去遠方,去遙遠的某處,但是他卻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好似只要去到遠方,他就不是一個只會偽裝迎合他人且平凡無奇的空殼。春日想去的遠方暗喻能夠擺脫他人平凡庸俗的俗世目光生活,尋求能夠持續關注著他、理解他的伴侶的存在。但他個性卻是被動消極、缺乏自信,可以說屬於畏縮類型的孩子,固然不可能順利積極地去追求當時他心中的謬思女神佐伯同學,直到他因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下,偷聞體育服被仲村目睹後,事情開始有了轉動的契機。

仲村這個角色登場時是個完全自我封閉的女孩,日常生活中已經習慣無差別式的針對性攻擊謾罵,例如:我忍不住覺得這個世界都去吃屎算了、你這個吃屎的廢物等反映出仲村當下的精神狀態處於極度躁鬱的狀態,影響到她生理面的實際社交人際關係互動行為。仲村覺得這個扭曲令人作嘔的小鎮大家都只知道用嘴巴說一些漂亮話,一個能夠理解她這個變態的變態同伴都沒有,直到她目睹春日偷聞佐伯體育服的那刻,她終於找到一個可能也是變態的同伴,可以透過此事件來加以威脅,騎車載她去山的另一邊的創作素材。

另一邊是故事中重要的一個隱喻,暗指能夠擺脫她那痛苦、充斥困難人際關係經營與雜訊的日常生活,世上究竟是否存在可以讓她擺脫源於內心深處悲傷且蘊含憤怒的情緒、沒有裝模作樣惡之花的地方。仲村是主角群中唯一來自單親家庭背景,沒有在父母呵護環境下成長的小孩,在故事中她透過威脅春日要剝開他虛偽的假面,逼迫春日與她在教室中創作出發洩自白罪惡的創作塗鴉後,無形間也逐漸地吸引到春日的目光。仲村在故事中那句:不愧是我所認同的人,應該是春日當時最需要的救贖,因為當時連他自己都不認同自己,連他都覺得自己只是一個空殼廢物。

仲村的父親在故事中也提到:「雖然很丟臉,但是當爸爸的我,實在搞不懂她在想什麼…」。故事中雖未明講,但個人猜測仲村應該是在父母離異後,塑造出無法輕易相信任何人的敏感特質。直到遇見春日後,終於在這個充滿臭蟲的小鎮中尋得一位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契機,於是盡情的發洩、教唆春日執行她那違反常理、扭曲的變態行為,她想要看到的是完全表達出春日真正感受的回饋,進而開始依賴威脅操控春日的背德行為,來滿足自己創造出一位一樣是變態夥伴、可以互相理解認同的存在。

於是故事就在春日追尋遠方、仲村追尋另一邊的微妙交集下開始轉動,即使他們兩人最初身處的視野風景本質上就截然不同。隨著故事的進行,春日逐漸將他的目光從原本只注視著純白天使的佐伯,漸漸地移轉、專注到真實的仲村身上,故事中春日提到:我絕對不會讓仲村一個人孤單的、我很想試著了解她!、爸爸,我已經不需要書了、去仲村願意對我微笑的地方,那裏就是屬於我的另一邊等等想當然爾,從大人的角度來說這些發言真的是中二度破表,但這些話卻是當時的春日最真實的感受與深信不疑的真理。此時春日逃避俗世、依賴的重心已經從書本轉換到真實的仲村本身,他發自內心想要帶領仲村脫離不被他人看見與信賴的痛苦,而仲村也開始依賴這個曾經只會遵循她無理命令,應該只是她的創作素材的變態同伴,他們用年少輕狂且錯誤的方式去逃避這個他們認為無聊至極小鎮的臭蟲生活,而唯一可以擺脫這種痛苦的方式就是用戲劇性的自毀手段,離開這個誰也無法變的與眾不同的社會。


至於佐伯,平凡俗世中總會遇到的乖乖牌資優生,她自認從小就一直活在別人為她畫下的框框之中,從未踏出過一步…。在故事中佐伯提到:我喜歡的其實都是大人希望我喜歡的東西,但是我一直覺得自己在勉強自己,所以春日他是…第一個看見真正的我的人
! 佐伯逃避的方式是勉強自己迎合主流的意見與身邊親友的期望,雖然生活中遇到許多不是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但只要照著執行、裝裝樣子,就不會在人際關係應對上產生衝突。

對於春日在被迫之下、狗急跳牆的告白行為,佐伯誤以為春日是對真實的她感興趣,殊不知春日喜歡的其實只是春日自己幻想中的謬思女神佐伯,諷刺的是如果沒有仲村逼迫春日的種種行為的話,他們倆人根本就不會有交集,因為佐伯這個女孩除了外表甜美之外,內在個性卓實只能稱上平庸,尚未了解自己其實佔有慾強烈、忌妒空間狹小,是一位希望情人能夠只將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女孩,對於一位成長過程事事順遂的小孩來說,她對於初次自己選擇的對象春日產生了異常的執著,不甘心與忌妒心的交互作用下鑄成她最後失望不已的選擇結果。三人之中佐伯是最擅長迎合他人目光的孩子,所以她也是最世俗化、在自首事件後迅速認清其實現實生活中,根本永遠都沒有什麼另一邊,只能轉向別的方向,在走到哪裡都是灰色的世界努力活下去。



春日、仲村與佐伯三位青少年,其實就是我們青少年的樣子,『希望有人看到我,我會假裝不讓你看到,但是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痛苦、希望你能了解接近真正的我。』上述狀態輕微一點的,就像故事中的主角們,行為被世俗認定成偏差,但仍處於大多限縮在對自己產生疑問,頂多至傷害自己的範圍;狀態嚴重得多且又較自負的人就會對別人或是對這世界產生疑問,鑄成隨機殺人犯鑄下攻擊他人生命這類無法挽回的過錯,如同鄭捷做過的事情那樣,他在監獄中顯露出最有興趣的話題是辯護律師問他:「我們來討論你還有什麼利用價值好不好?」,顯見他那厭倦被忽略遺忘的痛苦掙扎痕跡。好險押見的故事儘管再怎麼荒謬或是殘忍,最後總會留一扇窗給主角們去拼命掙扎,進而找尋到對主角自我而言有價值的人生意義,否則像惡魔人Crybaby那樣看完之後,內心只有滿滿的失落也很難受。

而惡之華整篇故事,就在仲村在夏日祭時推開春日後,進入下半篇章的高中收尾篇。仲村這個推開春日,準備只要自我了斷的決定,對我來說其實就是一種捨不得的情感,對於這位曾經能夠被自己認同的變態同伴,即將命絕於此的不捨,未來他應該還有更好的生活等著他才對? 當這件事情即將結束的剎那,仲村腦海應該浮現出:「我是否對他有影響力? 最能理解我的人還會記得我嗎?」,如果春日死亡了,那誰還能回想這段信賴關係呢? 最後才有了推開的這個舉動。自這個事件以後,春日感覺自己即使發狂似的執行那麼多的事件,最後仍失敗且被仲村背叛的結果,造就他內心的傷害,且於日後高中生活時,自我高築非常厚實的心理防衛壁壘,直到下半場的女王常盤登場,救贖了春日與上帝視角中無數讀者的心。

常盤文,聰明、獨立、從容穿梭應付世俗、感性又理性、美麗開朗的究極女主角,堪稱漫畫史上最接近現實、男女皆會喜歡的神聖角色。在故事中常盤隱藏自我的真實喜好,只為了在團體生活中安穩的經營社交網絡關係,這樣的一位女生,其家庭背景環境卻是非常平庸普通的「我們這一家」,有講幹話的哥哥和雖沒明說但卻給與一定生活空間、尊重她的雙親。率真的女性腳色總是押見筆下救贖他人的腳色擔當。故事中常盤總是依靠自己,具備強悍且明理的邏輯判斷能力,她默默地打工,隱藏自己獨立的興趣,設計出自我的體制與系統規定(房間規定男性不淮進入),她在現有對自己來說,僵化庸俗的糞土體制上創造僅屬於自己小小窠臼的神聖體制,對於現實疲憊時可以慵懶躲藏的微小空間。

常盤是個天生的創作者,可是她將自己會創作的事情隱藏在自己的體制、國度裡,只為了換取現實生活中柔順、舒服的人際關係。直到遇見春日上前搭話,讓常盤發現了春日能夠對自己感興趣的文學主題侃侃而談,逐漸開啟他們兩人的交流關係。常盤總是減少衝突地依賴自己去解決問題,就像個不想給別人添麻煩的女孩,但是這樣的社交應對模式,也造就常盤每每讓伴侶感受到好像有道牆將人阻絕在外那般,難以直率地去真正理解真實的常盤本身。

由於常盤高超的性格與社交手段,誰也沒有仔細真正看見常盤本身。在這世界上即使是一個人也好,能夠懂真正心情的人存在的話,其實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春日由於從小浸淫在文學世界、囫圇吞棗的懵懂理解之下,在高中時期後逐漸能夠理解隱含的暗喻,春日在故事中對常盤推薦的書籍提到:「這個男主角,他就是我。上面寫的這種感覺,我很清楚」,毋寧就是所有愛好文學或藝術作品的愛好者最真實的感受,那種世界上有某人是真正明白自己的美好感受,那種跟作品或是角色同樣心有戚戚焉的共鳴。所以常盤在跟男朋友吵架的時候,才會提到:「你是否曾經為了我,試著去破壞那道牆」。



春日經過國中的事件以後,深知如果老是像這樣逃避,不管再過多久自己永遠都不會改變,自覺沒辦法一輩子都活得像隱藏真實自我的幽靈一樣,於是才有了衝去常盤打工的直球告白場景,『常盤,跟我走! 跟我一起活下去! 由我來殺死妳的幽靈! 讓我們離開這條軌道吧! 我喜歡妳!』對常盤而言,真正努力想要觸碰真實自己的追求者出現時,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無足輕重的腳色,放下了迄今她所建築的厚重高牆,不用一直再勉強自己迎合他人,決定接受與春日交往。



類似情節也曾出現在HAPPINESS故事中,須藤先生對患有創傷症候群的五所小姐所做的事情一樣,光是理解身揹傷痛的人仍棄而不捨地說:我還會再來看妳的,其實是多麼感動人心的一件事情。




然而雖然春日開始跟常盤交往後覺得非常幸福,但內心卻因與佐伯見面的批評直指痛處,自覺就算傷口治好了,傷痕也不會不見的。總有一天,仍得面對那件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陰暗面,必須接受它長大成人,牽手扶持自己心中懷抱的所有東西才能努力地繼續活下去。於是故事最後便是春日向常盤坦白過往的事件始末,直接去面對仲村解決心理的疙瘩。

PTT版友kaj1983萬物皆有罪故滿懷自信活著一文其實寫得非常到位,我補充的內容頂多也就是篇幅更長、增加一些細節的個人想法,但是惡之華這個作品真的很喜歡,才有努力寫完這篇文章的動力。惡之華這個故事可以用放下你內心對過往不可得的執著,去迎接屬於你自己的新生命,你還可以得到很多美好的東西來總結,祝福小孩們邁向成人後仍能有意識的保持青少年的美好與純真,即使世俗化的現實逼迫我們永遠無法純白如故,但是嚮往這樣的目標卻可以成為我們縫合傷痕的配方,努力不懈的去開拓自己的生命幸福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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